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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lyy 發布時間:2014-11-20 16:06:11
茶道存在意義的根源到底在何處?最明確的定義便是:茶道是禪的化身。如果給禪也下一個簡短的定義,那便是:禪是對有生命的、主體的人的否定。 就一般概念的人來說,它是有形相、有肉、有精神活動的。但在禪來看,這種有形相的人不是真實的人。否定這有形相的人,脫卻了一切有形束縛的無形相的人才是真實的人。真實的人也被稱做無形相的人,自覺了的無形相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。追敘一句,即脫離了一切形狀的自己、否定了一切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。但這個真實的自己又不是什么自己以外的別的東西,自覺了的自己仍是原型的自己,不過是成為一個自由了的自己。這個自由了的自己甚至獲得了生死的自由。與其說是獲得了生死的自由,不如說是拋棄了生死之有形的束縛。生死對于有形相的人是成立的,而對于無形相的人是不成立的。無形相的人是沒有生死的,有生死的人是虛偽的人,而沒有生死的人才是真實的人。對于失去了生死的人還有什么是非、真偽、善惡、美丑呢?禪主張不思善不思惡,人本來的面目就是不思善不思惡的。由此,對于一位大徹大悟的禪者來說,“價值與反價值,存在與不存在”是無稽之談。從一個有形相的人,變成一個無形相的人—即是禪的修煉身心的目的。
與一般概念上的佛教比較,禪具有絕對否定的特點。禪提出“佛祖共殺”,這在佛教里是不能容忍的事情。這里的“佛”指釋迦,“祖”指達摩。禪認為,佛只是一種了悟的境地,是無形的。無形的才是真正的佛,而有形的便是虛偽的佛。寺院里的銅制佛像、佛畫上佛的肖像都是假的。真正的佛不在人體之外,而在人自己本身之中。這種“殺祖殺佛,殺盡初安”的思想,可稱為絕對無的世界觀。
禪主張“向心求佛,自我究明”,這在禪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佛不是別的,它存在于每一個人的心中。了悟即所謂人體中被隱藏的覺醒。這種覺醒是無形的,又稱無形相的覺醒。而無形相的覺醒向外是追求不到的,只能依賴內省的修煉。
禪的絕對否定的結果不在于將來,而在于現在。寄托于未來的否定不是絕對的否定。因此,關于自我否定的“了悟”,從空間上說即自己,從時間上說即現在。所以禪宗重視眼前的日常生活,認為食住行臥都是身心的修煉,又都是佛的體驗。由此禪宗里產生了以寺院生活為對象的清規。而茶道將禪宗的清規擴大化,更進一步強調了禪的思想,說禪宗與茶道同屬禪的兩種表現形式,其中重要的理由就在于此。
下面再仔細分析“了悟”了的境界。了悟并非是抓住、得到了某個對象,而是將主觀上的自己、客觀上的周圍世界同時否定。即:“能所皆忘”。“能”是指主觀,“所”是指客觀。通過否定又產生了“能所不分,能所合一”的現象。能所之間的差別被否定,能也是所,所也是能。這種“能所皆忘”的境界被稱為“三昧”。所謂三昧,即某一種事物成為一體,進入無我的狀態。比如一位出色的鋼琴家在演奏過程中,將自己埋沒于旋律之中,從廣義上說,這也是“了悟”的一種現象。在禪以外的佛教各宗里,提倡大量地讀經念佛,力圖通過此行為將自己化入佛經之中,以體驗佛陀的境地,和尚們在讀經念佛中獲得“三昧”。
鋼琴家式的“了悟”只能是瞬間的,只限于彈琴的場合。一般佛教中的“了悟”是有形的,是受三十二相八十種佛頂相的局限的。而禪的“了悟”是無形相的。觀花為花,撫木為木,花外無我,我外無木。茶道也一樣,主張拿起茶碗便與茶碗成為一體,拿起茶刷便與茶刷成為一體,不允許手拿茶碗心想茶刷。點茶時要隨著程序的進展與每一事物合為一體,總的來說與茶形成一體,而絕對不允許有點茶給客人看的雜念。禪的“了悟”是無形的,無法用語言文字表現。因為語言文字本身是對某種有形物的描述。“了悟”的境界是一種語言形成之前的現象,是“言詮不及底”、“非思量底”。以上對“了悟”的闡述,恐怕都是影響讀者體驗“了悟”之境界的障礙吧。
那么茶道與禪是怎樣內在地聯系在一起?這里引用久松真一先生的一段精辟的論述:“茶道的第一目的為修煉身心,它是茶道文化形成的胎盤。無形相的了悟作為一種現象顯示出來的才是茶道文化。茶道文化真是一種內容豐富的文化形式。我自己開始研究茶道以后感到驚訝的是,其文化形式有著強烈的獨特性。即:它是一種由無形相的了悟,無形相的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形式。未滲透無形相自己的茶道是不存在的,反之;茶道中必須滲透著無形相的自己。即茶道文化是無形根的自己的外在表現,茶道又是一種根源性文化,它修煉人的身心,創造無形相的人、覺悟的人,即創造文化的創造者。所以說,茶道是創造文化創造者的文化。這些造創者創造的文化,反過來又創造文化創造者。茶道是這樣的一種修煉人的天地,是一個文化創造的領域。就此意義上說,茶道是無形相自己的形成及無形相自己表現的場所”。
如上所述,真正茶道意義的形成,是以珠光為開山,紹鷗為先驅,千利休為大成者而完成的。這在茶道史上是一次偉大的革命。在那以前的飲茶……帶有賭博的性質,會場上設有山珍海味,人們大吃大喝,酩酊大醉,會場上還展示各式各樣的珍奇寶物,可說是一種豪華的文化。在這種飲茶文化里,沒有絲毫的宗教和倫理色彩。
珠光、紹鷗、利休對茶道的改革,同時也可說是對禪宗的宗教改革,它將禪從閉塞的禪寺里解放出來,安落在露地草庵之中,將禪僧從坐禪三昧的生活中解脫出來,化作在家的茶人,創造了寺院、禪僧所不能創造的禪文化。作為新的禪的表現形式—茶道,綜合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形式。茶道與一般藝術形式不同,例如繪畫、戲劇、舞蹈,它們只包含生活的某一部分,而不能囊括整個生活。而茶道卻是一個完整的生活體系。
茶道也可以稱之為“無的宗教”。它從“有”的不安感中解放出來,建立了“本來無一物”的絕對否定的世界。“無一物”似乎給人一種消極、蕭條的感覺,其實“無一物中無盡藏”,其中包蘊著無限的可能性,無限的創造性。自由自在的創造只有在否定了的、絕對無的主體中才能實現。這樣,“無一物”豈是消極之物,它是最富有生命力的,茶道就是這樣一種充滿生機的宗教。
最純正的茶道被稱為“草庵茶”。“草庵茶”的積極意義,是對高貴、財富、權力的徹底批判,以及對低賤、貧窮的新的價值發現與價值創造。“不持一物”被視為一種高尚的事物,與此相比,茶人的內在修養才是最重要的。草庵茶人的三個條件為:1.境界;2.創造;3.眼力。“不持一物”從狹義上說,是指沒有一件像樣的茶道具,但是從廣義上講,是指一種否定了一切的,禪的境界,一種“本來無一物”的境界。即使持有許多珍貴茶道具的茶人,也可以具有“不持一物”之心。
“本來無一物”的主體是茶道藝術創作的源泉。在茶道的具體文化形式中,有許多規則、法式。但對于一個真正的超脫了的茶人來說,這些規則、法式從一種“約束”轉化為一種“創造”形式。千利休在《南方錄》中指出:茶道之秘事在于——打碎了山水、草木、草庵、主客、諸具、法則、規矩的、無一物之念的、無事安心的一片白露地”。這里的白露地與“本來無一物”的境界為同一語。對千利休來說,法則并非在人的主體之外,它是由主體之創造而表現的一種事物。主體不是法則的隨從品,而是法則的創造者。自由自在地進行創作,其創作的結果自然而然地就表現為規矩、法則一類的東西。無理之事非真事,無事之理非真理,理與事合為一體才是草庵茶的本性。
“心中一則”是茶道思想上的一個重要的概念。在學習茶道時有千則萬則需要記熟,需要操演,但茶道修行的本意在于錘煉“心中一則”。當茶人們通過多年的修行,徹底領悟茶道之本意后,就會忘掉千則萬則,而只用“心中一則”來創造多種多樣的茶道文化形式。千利休說:“須知茶道無非是燒水點茶”。這與禪宗的“逢茶吃茶,逢飯吃飯”,“饑來即吃飯、困來即打眠”的境界是同樣的。《臨濟錄》中也講道:“佛法無用功處,只是平常無事,屙屎送尿,著衣吃飯,困來即臥”。當有人詢問千利休關于冬夏點茶的秘訣時,千利休說:“夏日求其涼,冬日求其暖。茶要合于口,炭要利于燃”。
以上舉出的禪宗與茶道的論述統歸為一點,那就是脫卻一切個別的、他律的、世俗的成見,直入“無一物”之境界,隨時隨地無礙、自由自在地應付一切外來的事物,在“無事、無心、無作”之中又顯現出無窮的活力,無限的創造力。禪宗與茶道為禪的兩種表現形式。禪宗為正統的寺院禪風,茶道為庶民式的居士禪風。
茶道是一種新型的宗教,禪的宗教。在它一成立時就顯示出了強大的生命力。在千利休時代,當時日本最高權力人物—豐臣秀吉,以及各地大名、武士紛紛不顧身分的高低貴賤,官者舍掉官位,富者拋去財寶,執著地投靠千利休,敬仰千利休的茶風—新型的宗教。人們紛紛涌進露地草庵,拂卻心頭塵埃,洗盡心頭迷惑,一心一意點茶參悟。可稱為草庵茶風靡整個日本。各地茶室林立,茶人輩出,人們爭先恐后搶購名茶具,一只名茶碗甚至價值連城。人人點茶,家家有茶事,通宵達旦,起早摸黑,其求道之心不可收。至今,茶道之成為日本人最喜愛的文化形式,也是最常舉行的文化活動。喜愛茶道的人比比皆是,為追求茶道而終身不嫁的女子,為追求茶道而辭去公職的男人,屢見不鮮。茶道被公認為是日本文化的結晶、日本文化的代表。
在日本學術界,當解釋日本茶道的思想時,經常使用下面三個概念:1.和敬清寂;2一期一會;3.獨坐觀念。下面就這三個概念分析它與禪的思想是怎樣聯系在一起的。
“和敬清寂”被稱為茶道的四諦、四規、四則,是日本茶道思想上最重要的理念。一提這四個字,人們馬上就會和茶道聯系起來。茶道思想的主旨為:主體的“無”,即主體的絕對否定,而這個茶道的主旨是無形的。作為“無”的化身而出現有形的理念便是和、敬、清、寂。它們是由“無”而派生出的四種現象。由這四個抽象的事物,又分別產生成千上萬日本茶道藝術的諸形式,如茶室建筑、點茶、道具、茶點心等。反過來說,茶道藝術中的所有現象都可以歸納進“和敬清寂”這四個理念里,這四個理念又可歸結到主體的“無”之中。
在表面上,“和敬清寂”似乎體現了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倫理法則,如:和所表現的是主人與客人之間的和睦;敬所表現的是上下關系分明,有禮有節;清所表現的是茶室、茶具的清潔,人心的清白;寂所表現的是茶事上閑靜的氣氛,茶人們莊重的表情。但這些表面現象只說明了“和敬清寂”四諦的一部分。
依照久松真一先生的論說,“和敬清寂”不僅僅被運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,也是對“事物人境”而言的。茶人們要以“和敬清寂”之心對待“事物人境”。事—指點茶、插花、掃除等百般事項。物—指茶碗、茶刷、茶釜等諸器物。人—指主人、客人等各種身分的人。境—指內茶庭、外茶庭、茶室等各種環境。
那么.“和敬清寂”如何在“事物人境”中體現出來呢,這里只談“和敬清寂”與“事”的關系。例如茶人們在添炭、點茶、喝茶時要保持主體與客體的一致,即茶人自己與茶、炭的一體性。如其中有隔閡,便稱不上是達到真正的和。再者,主客之間的配合,客人與客人之間的配合,茶道具之間的色彩、形狀的調配等,都必須達到大和之美。但“和”不能沒有節度,茶事上還要貫穿“敬”。要明確各種事物的分擔負任。相互承認,發揮其作用,做到上下有別,有禮有節。例如同型狀、同色彩的茶道具不能同時使用,而要交叉使用,以此來互相提色。有了和、敬還不夠,還要有清、寂。茶事上的一切一切,都必須清潔、清爽,不能有絲毫的塵埃。水要清,茶要純。整個氣氛要“寂”—安靜,不能有多余的聲響,特別反對雜談。
和敬清寂四諦的形成可追溯到村田珠光的時代,四百多年來,一直是日本茶人的行動指南,這四個字常常被掛在茶室里、茶人的家里,做為座右銘。談到“一期一會”,此詞出自江戶末期最偉大的茶人并伊直弼(1815--1860)的茶論《茶湯一會集》。原文是這樣的:
追其本源,茶事之會,為一期一會。即使同主、同客,可反復多次舉行茶事,也不能再現此時此刻之事。每次茶事之會,實為人一生一度之會。由此,主人要千方百計,盡深情實意,不能有半點硫忽。客人也須以此世再不相逢之情赴會,熱心領受主人每一個細小的匠心,以誠相交。這便是:“一期一會”。
“一期”指“一期一命”、“一生”、“一輩子”的意思。一期一會是說一生只見一次,再不會有第二次的相會。這是日本茶人們在舉行茶事時所應抱的心態。這種觀點來自佛教的無常觀。說宇宙間是無常的,人的生死、友人的離合也是無常的。每個人都難說自己一定有明天。人的生命是短暫的、脆弱的。這是人生的實態。面對自然發展的事實,有的人絕望,悲觀,而有的人則在生的瞬間里竭盡全力地奮斗,變消極為積極。佛教的無常觀督促茶人尊重一分一秒,認真對待一時一事。當舉行茶事時,要抱有“一生一世也只一次”的信念,的確,即使是常來常往的老朋友,在此時此節、此茶室、此道具、此氣氛下舉行的茶事,是不可能再現的。主人客人都要有一定的“緊迫感”,這種“緊迫感”又是創造不朽藝術的一種精神源泉。日本茶人忠實地遵守著一期一會的信念,十分珍惜每一次茶事。從每一次緊張的茶事中獲得生命的“充實感”。一般的茶會都留有茶會記。
“獨坐觀念”一語也出自井伊直弼的《茶湯一會集》。原文是這樣的:
(茶事完畢)主客均須懷有戀戀不舍之情,共敘離別之禮。客人走出茶室,步入露地,輕手輕足,不得高聲放談。靜靜轉身,行回頭禮。主人更應謙恭,目送客人身影至無。其后,若將中門、隔扇、窗戶立即統統關上,甚為不知風推情趣。一日之功化為烏有。送畢客人,也絕不能急于收拾。須靜靜返回茶室,獨入茶席,獨坐于爐前。追想客人話語之余音,惆悵客人此時不知行至何處。今日,一期一會完了,靜思此日之事不可重演,或自點自服,這才是一會機意之功。此時,寂寞逼人,相語者只有茶釜一只,別無他物。誠為不自得難至其境也。
所謂“獨坐”,是指客人走后,獨自坐在茶室里,“觀念”是“熟思”、“靜思”的意思。面對茶釜一只,獨坐茶室,回味此日茶事,靜思此時此日再不會重演,茶人的心里泛起一陣茫然之情,又涌起一股充實感。茶人此時的心境可稱做“主體的無”。
在這里,在中式茶樓裝修里茶事確是一場凈心清魂的佛事。茶人也不愧為在家的僧人。茶室可比做寺院的佛堂。茶道真可謂是一種新型的宗教。